一日，神帝忽宣布罷朝，令百官在殿外等候，只召琰煌入殿。

成天殿高遠輝煌而空曠，神帝閉目倚坐在精雕漆金的帝座上，面容蒼老疲憊卻安寧。他面前案上唯有一棋盤，兩棋奩。

琰煌在神帝對面落座，他望著師尊容色，已知不好，指尖不由微微顫抖，心神恍惚。

神帝睜開眼，眸光猶然清湛，對他淡淡道：“靜心。”便同往常一般，先行一著。不知何時開始，本來須他相讓的弟子反倒讓他先行了。

琰煌手伸入棋奩，指尖觸到冰涼的棋子，才回過神來，拈起一粒棋子放入局中。

這局棋下了三日三夜。

棋盡之日，神帝凝視著棋局，微笑道：“琰煌並非你的本名，你可還記得你原來叫什麽？”

琰煌道：“弟子已不記得了。”當年他的父母乘化後，他被神帝收為弟子，當時神帝便替他改了名字，如此千萬年，初時之名反倒無記憶。

神帝道：“我也不記得了，只是見你性格過於淡漠，便想著替你換個明耀些的名字，如今卻是看似溫潤明華，實則玩世不恭。也是我的責任，你年紀未及卻要登上這個位置。”

琰煌低眉道：“弟子愧對師尊教導。”

神帝最後道：“但我對你卻是放心的，讓漣兒來吧。”

重霄之上，卯日星君正是當值，曜日光耀九天。成天殿之外，九十九級玉階上，佇立著眾神祇，在玉階上投下連片陰影。

九天靜寂，琰煌自殿中而出的細微聲響被襯得格外清晰，他面容靜穆，道：“帝尊宣帝女清漣覲見。”

清漣迫不及待地上前，經過琰煌時不由看他一眼，琰煌對她細微地搖搖頭，縱使已知曉情況，清漣心中也不禁一片寒涼。

成天殿之內，清漣望著父親蒼老憔悴的面容，不禁淚盈於睫，本來神祗至乘化仍能保持容顏不改，而神帝憐她年幼，不舍離她而去，用盡全身修為自己續命。

神帝對她微笑道：“漣兒，你一向很用心，我很欣慰……”

清漣啜泣著，“父尊……”

神帝只是溫和地撫著她的發，此時任何的安慰之詞已是多言。

清漣抑制下情緒，擡頭對神帝道：“父尊，您一定佷希望再見到娘。”在殿外時她已有所預感，下定決心，讓母親與父親一同離開，雖然如此一來，她雙親盡失，但這是她能為父親做的最後一件事了，也讓父母得償所願。

神帝神情悵然，略略頷首，“當年我負她不淺，此時卻奢求她的原諒……”

清漣拿出女媧石，指尖在玉面上摩挲，對它道：“娘，父尊即將乘化，您願不願意陪他？”

女媧石內仿佛有所感應，微微顫動著，溫熱從石上逐漸流失，以瑄之靈從女媧石中慢慢剝離，纏繞到神帝的身邊。他伸手在虛空中觸碰撫摸，仿若那是他所愛女子的面容，釋然微笑，“阿瑄，謝謝你終是願與我走最後一程。”

清漣跪在神帝座前，默然看著他的身軀逐漸透明，終至泯滅。她握緊手中女媧石，縱使掌心再熱，那上面卻再不會有溫度了。

琰煌跪在殿外，心中悲慟席卷，往事歷歷在目，神帝並非他的父親卻猶勝他的父親。他是他選的繼承人，從此往後，他要替他負起天下。

神帝覽華駕崩，東皇鐘哀鳴三日。

琰煌繼位後，政務接踵而來，他倒不至於手忙腳亂，但閑下來的時間卻也不多。本著與落楓、翾暲同甘共苦的交情，他毫不猶豫地設下他們職位。二人於處理政務一道本就不如琰煌熟練，每日忙得暈頭轉向，令他心情大為寬慰。

清漣卻閑得無聊，琰煌基本沒有空暇，落楓與翾暲根本沒有空暇，青芷已入輪回，她只剩瑀滄一個有空暇的朋友，與他見面難免頻繁起來。

瑀滄比琰煌正經得多，他帶清漣出游之處俱是九天八荒的奇美景致，或是一些正式場合。譬如天界盛會，譬如天界某個仙君大婚。

這次是天界某湖某水君大婚。

瑀滄似乎不喜真面目示人，每次帶清漣出席正式場合都會變作不同的樣貌，卻也總能弄到請帖。清漣對此表示理解，正如女子出席不同宴會要穿不同的禮服一般，瑀滄有此癖好也不足為奇。

水中花草款擺錯落有致，奇石堆疊成丘成嶺，魚群游弋悠然擺尾，殿閣晶瑩五光十色。此湖水君明顯是個上進的，不僅把轄區治理得井井有條，且大力籌劃湖中風光，發展旅游業。

但水君婚禮慶典並不十分出奇，清漣已看過幾次旁人婚禮，對此已無興趣。於是不禁又想，若是與琰煌前來他會如何呢？或許會把兩位新人元神互換一下，再觀賞他們的新婚之夜如何進行……

於是她把這般想法與瑀滄提了一下，瑀滄臉上一抽，嘆道：“你果然被他們帶壞了……”而後又沈吟道：“但如此也無不可。”

清漣本就那麽一說，卻沒想到他竟會真的同意，雖有些訝異，仍然毫無壓力地去實行了。她在瑀滄的掩護下放倒喜娘，在交杯酒中放入迷藥，又化作喜娘的模樣請新人喝下交杯酒。待新人昏迷，瑀滄出手將二人元神互換，再喚醒二人。清漣有趣地看著兩位新人神情驚悚，估摸著若是再下點媚藥說不定更有趣……當然，這個想法瑀滄是不會支持的……

她卻未註意到，身邊之人落在她身上寵溺而縱容的目光。

玩夠了之後，殘局自然是瑀滄來收拾，清漣在琰煌去尋她前回歸九重天。

琰煌入主成天殿後，清漣便搬往他原來的東明殿。

清漣眉飛色舞地向琰煌形容著今日之事，琰煌神色卻有些覆雜，他道：“我知道是我從前對你有所影響，但你要明白，這些終究不是什麽好事……”

清漣興奮的神色壓抑下來，“我知道了，我只是無聊……”

琰煌暗嘆一聲，道：“這回瑀滄怎麽會答應你這樣做？”他從清漣描述中知道瑀滄此人，但他理應是嚴謹之人，此次卻未免出格。

清漣亦是有些不解，“我不知道，或許他也無聊？”她特別強調無聊二字。

琰煌好笑地看她，“那你想做什麽？”

清漣道：“像落楓與翾暲一樣……”

琰煌否決道：“你修為閱歷尚不足以服眾……”

清漣抿抿唇，道：“我會努力的……”

琰煌道：“也不必過於嚴苛地要求自己，你可以去游歷，多結交一些朋友。”

清漣默默點頭，手卻不自覺地捉緊裙擺。她不過是想離他近一些，再近一些，而他，似乎卻把自己擺在了兄長的位置。

縱使六界山河縱橫，滄海碧波浩渺，沒有你的陪伴，又有什麽意思？

琰煌亦知冷落了清漣，往後但凡有空暇，便帶她結交六界人士，從冥界墨圳到魔界溯淵，從妖界虞寧到天界蒼霞，三教九流，無所不有。清漣與瑀滄相見漸漸減少，瑀滄心知她的變化，卻並非多言之人，從來不曾有所抱怨。

清漣信誓旦旦對他道：“瑀滄，不管我交了多少朋友，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
瑀滄默然而笑，意味不明。

這日，瑀滄約清漣在天河之畔相見，清漣略感奇異，瑀滄甚少主動尋她，一般都是她去尋瑀滄，但凡相邀，他有求必應。本來她今日已應了虞寧往妖界，但念及瑀滄的情誼，還是赴了他的約。

天河滔滔，一瀉千裏，浩浩湯湯，光霧迷蒙間，無數星宿在銀光中上下浮沈，若明若滅。

清漣到時，瑀滄已在河畔，背對著她，他的背影挺拔而深沈，與他相交多時，清漣卻總有感對他不甚了解，他的氣息總是孤傲而壓抑，仿若一人獨釣寒江雪。

瑀滄知她到來，回過身，他的面容若明若暗，神色不辨，而眸色深邃。他道：“小漣，天界與魔界又將開戰，我即將又赴戰場。”

清漣一楞，她也知天魔二界摩擦漸劇，卻未將此與瑀滄聯系到一處，“你不是說你是個閑官嗎？”

瑀滄微微笑了笑，道：“武將在停戰時自然是閑官，你莫非忘了我們如何相識？”

清漣一時無語。

瑀滄自嘲般道：“古來征戰幾人回，上次多虧你相救才保住一命，這次不知是否有這樣的運氣。”

清漣認真道：“你會沒事的。”

瑀滄笑道：“承你吉言。”從袖中拎出兩壺酒，道：“陪我喝一杯如何？”

清漣酒量不深，往常琰煌亦不會準許她多喝，但此時為瑀滄所動，他前路生死未明，陪他大醉一場又如何？

清漣不太懂如何喝酒，一口灌入，從口到喉一片火辣，渾身發熱，極不好受，瑀滄卻道：“酒要喝多了才爽快。”

清漣便源源將酒灌入喉中，漸漸也喝出幾分味道，意識卻越來越恍惚。

恍惚中，似乎有一抹冰涼按在她的眉心，她欲睜開眼，全身卻仿佛浸入黑暗冰冷的深海中，無法掙脫。

迷茫之中，只隱隱約約聽到有人低語：“對不起……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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